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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6月22日 星期日

(轉錄)病人朱德庸:我認識的人越多,我越喜歡狗




      儘管朱德庸先生幽默地表達了不情願,最後他總是很配合。你要勉強他,他就讓你勉強。採訪間歇,《人物》視頻的同事提出拍攝朱德庸先生畫畫的樣子,朱德庸就 畫他被拍攝的樣子。咖啡廳昏暗嘈雜,攝影燈照著他,他畫一個燈,錄音筆對著他,他畫一個話筒,他又在燈和話筒邊畫了一個自己,滿頭大汗。

      我們連續見了5天,朱德庸都要求坐在最角落裏。為了找個安靜人少的採訪環境,他特意提前踩點,很得意地介紹,“那兒幾乎沒人去!”結果採訪當天,咖啡廳不 只坐滿了人,還有現場樂隊助興。大家點咖啡,都有,他點一個,沒有,換一個,還沒有。朱德庸苦笑一下,我就説嘛,所有倒楣的事都會被我碰到。

      直到去年,朱德庸才知道自己患有亞斯伯格症,一種“沒有智慧障礙的自閉症”。最早的相關記憶來自幼兒園下午茶時間,每個小孩一杯豆漿、一塊餅乾,全班發發 發,發到他餅乾一定沒有了,或者豆漿剩半杯。幼兒園郊遊,所有小朋友都去,提前一天老師到府找他媽媽,能不能不要你的小孩去?媽媽向老師求情,這樣對小孩 心理影響太大了,你讓他去,我叫他乖一點。他站在一邊,聽著她們對話。


      “你想想看,我當時那麼小。”54歲的朱德庸説,那些三四歲時曾困擾他的缺陷,現在仍然在那兒。
      朱德庸相信自己和世界隔著兩層膜:他排斥世界,世界也不歡迎他。10多歲時,因為舅舅在電話裏懷疑他私吞了哥哥的紅包,他連續5年沒有去舅舅家拜年。第5 年他終於向媽媽説出真相,媽媽邊打牌邊笑著告訴舅舅,舅舅也笑著聽,哦,原來這麼一回事,他都不來我家了!朱德庸將之視為“二次傷害”,但媽媽跟他説,小狗才記千年事。

他的語速很慢,第二天採訪結束時,話題還未離開童年。他笑瞇瞇地安撫《人物》記者,慢慢來,我們先喝杯咖啡吧,然後再約一次。
我們喝了藍山咖啡,黑咖啡,還有兩種紅茶。
朱德庸説,他想借著這場對話慢慢整理他腦子裏放記憶的屋子。“我放得很亂,只能這邊找一找,那邊找一找。我很想像我畫的漫畫一樣,能繞到背後去看我自己。”

這次來大陸,朱德庸是為宣傳新書。“出版社覺得我們給你印了那麼多本,你有義務出來吆喝吆喝。”然而15萬字的採訪錄音裏,他一次也沒提到新書,宣傳讓他疲倦,他曾憤怒地指責一名記者,讓創作者談論自己的作品就是近親相姦。
他談起傷害和誤解。父母,親戚,老師,軍隊,曾視如家人的合作夥伴,一重重布簾掀開來,假像消失,後面是對人性的失望。

而所有這些損傷了他的,成就了他的漫畫事業。
活到54歲,人生和死亡,他用同一個詞描述:荒謬。朱德庸説,如果投胎重新選一次,我選擇不再來。我選擇無知覺無生命,飄浮在宇宙裏。





自述=朱德庸

      那一刻起,我原諒了自己
我小時候一直很不快樂,非常非常不快樂。小時候我覺得世界不是我的,但我又跑不掉。不管是我有沒有能力跑、懂不懂得跑,我都會卡在裏面。
我去舅媽家,拿一個玻璃杯倒水喝,正要喝,舅媽過來,把杯子拿走:“這杯子很薄,很貴!” 另換一個很粗、很厚的杯子給我。那種感覺是,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、一個人歡迎我。大人對我沒有一丁點信心。

我對外面的世界沒辦法、沒能力,只能回到我的世界。我的世界裏,一個是畫畫,一個是蟲子。院子裏,所有的蟲子我都玩過,那畫面我現在都記得,一個小孩蹲在 墻角,一下子跑到這個墻角,一下子跑到那個墻角。只有在蟲子面前,我最自在,因為它們對我沒有威脅感,也不會不接納我。我不用在它們面前自卑,我和蟲子是 平等的。
我看人,像看蟲子。大學時,我請同學吃火鍋,一邊吃,一邊放音樂,音樂慢了,他們的筷子也慢,音樂快了,筷子也快,我就很樂。但我不喜歡人,很難參與人,人一多,我就不是我自己。我像一隻海豚,放出一個訊號,又彈回來,沒有回應——我和世界的交流是單向的。

小學五年級,我和一個同學去郵局,他很自信,跟我講:“你去櫃檯問一下,××郵票出來沒?如果沒有,什麼時候出?”我卻從兜裏掏出10塊錢,那時是很大的 錢,我遞給他:“這10塊錢給你,你不要叫我去問。”他看著我,眼神很奇怪,意思是,你問就好了,幹嗎給我錢?其實,掏錢出來,對我是一個很大的傷害,那 等於説,我承認自己是一個完全無用的人。

你想,一個小孩,太小了,不知道怎麼回事,一切事情告訴你,你是一個很蠢、很蠢的小孩,我很自卑。直到去年,我53歲,我終於知道我是亞斯伯格症,一種自閉症。那一刻起,我原諒了自己。

我換了3個補習班,該考上的都沒考上。上私立高中,第一學期就被留校察看。我什麼也沒幹,喝酒,跳舞,追女生。晚自習別人做題,我就一個人出去校園裏走,因為我一道題也不會。
我淪落到最差的學校,居然警覺了,死馬當活馬醫,拼命唸書。高考前,我最好的朋友來看我,我很高興。臨走他跟我説,你沒希望了,考不上的。説完就走了。那是我又一次看到人的惡意。本來我們都是混混,突然我要往上爬,他心裏接受不了,所以他才來看我,要給我一棒。

我還是沒考上大學,考上一個三專。去念的時候媽媽就跟我講一句話,她説,你千萬不要再被退學。結婚以後,我才知道我有識字障礙。所以我學不會。那些東西無法在我腦子裏停留,第一行字看完,看第二行的時候,第一行已經消失了。

亞斯伯格症人與外界溝通有一點偏離,以為説清楚了,以為接收到了,其實沒有。我的復健老師也有亞斯伯格症,我太太聽我倆聊天,快要瘋掉,她説,他講一你講五,他講四你講九,最好玩的是你倆還一直講下去,但是從沒講到一起過。




我只想抱一抱小時候的我

      亞斯伯格症是遺傳的,我爸爸可能也有。他是一個忠貞的國民黨人,進的蔣經國在大陸辦的政工學校,辦了兩期,大陸就丟了,蔣經國帶著這些人到台灣,這些人是 他的心腹,子弟兵。小時候我家挂一張相片,那人坐在吉普車裏,很年輕,戴軍帽,穿卡其色。我以為是爸爸,後來才知道那是蔣經國,照片上有他寫給爸爸的字。

每年到了蔣經國生日,我家門口都會出現黑色轎車。是我爸爸當時的同學來找他,商量給蔣經國寫賀幅,我爸爸文筆好,他來寫。所以我爸爸後來最接近蔣經國。
媽媽説蔣經國找過爸爸兩次,當面問,你想做什麼,爸爸説,我不知道。第二次又問,爸爸還是説,不知道。爸爸去看蔣經國,身邊所有人都找他帶話,他一一轉告,唯獨他自己説,我不知道。他最後就是一個很普通的鐵路局公務員。

知道亞斯伯格後,我和爸爸的關係清晰起來。他從沒像一個父親一樣向我傳授人際間的規則,也不會跟小孩坐下來,遞給你一杯酒。他永遠安安靜靜。週日、放假, 他沒有應酬,待在我家的院子裏,修所有的東西。拖鞋壞了他修,傘壞了他修,我媽媽一直罵,我們家什麼新東西都不能買,因為所有壞的都被修好了。
他從沒對我説過“你這個笨豬”,也沒有逼迫我做任何事情。他離開之後我想,他是透過亞斯伯格來愛我的,你是這樣,那就讓你這樣。

我媽媽卻善於用一種使小孩內疚的方式教育我。我在家住了29年,日式房子的地板都是架空的,本身就像一個大鼓一樣。大年初四早晨我跟我媽説:“我明天要搬 出去了。”我媽一聽:“什麼?”咚咚咚從客廳走到後面廚房,我聽她跟我爸説:“他説,他明天就要搬出去了,你趕快去勸勸他!”爸爸就走到客廳來跟我説,你 是真的要搬出去嗎?我説,對呀。我爸説,好。我就聽到我媽在後面生氣:“我不是叫你勸他嗎?”所以我住了29年的家,我只跟他們説一聲我就搬出去了。我結 婚完全沒有諮詢他們任何意見。這就是亞斯伯格的好處。
結婚搬走後,常常很不安。打電話沒人接,我立刻坐3個多小時公車回去看他們,其實他們是去打麻將了。我媽媽讓我總在內疚中。

我會畫漫畫,因為小時候受到的歧視,讓我看清楚世界的假像。媽媽對小孩的愛可能是有條件的,而親戚對待你的方式就是社會對待你的方式,非常現實。
老師是正義的化身,往往最不正義,他的外衣讓他可以濫用權力。你沒有反抗能力,連表達能力也沒有,只有承受,這就是真實發生在小小的我身上的事。我兒子要一年級時,我懷著極大的恐懼,擔心我的經驗在他身上重來一遍。

小時候我説話結巴,別人講一句話30秒,我講3分鐘。老實説,不管亞斯伯格多不好,至少它取代了蠢。如果有時光機器讓我回到小時候,我只想抱一抱小時候的我,我只想抱一抱他。
我所有的漫畫都是對事情的懷疑

大學裏我給孫中山畫假睫毛,也畫怪物,老師沒來我就在黑板上畫。有人過來説,“你很愛現。”我默默擦掉。我喜歡畫畫那麼多年,沒有人鼓勵過我。

高中我給《皇冠》雜誌投稿,上面有個“漫畫擂臺”。我畫好寄過去,每個月去書店翻,連翻了12個月,一年後竟然印了我的稿子,好開心。我邊想著繼續投稿邊翻到最後一頁,上面寫,漫畫擂臺結束了。我沒有問,但我想他們已經準備結束,因為就剩下我的稿子了,同情我,就用了。

好玩的是,《雙響炮》畫了後,《皇冠》來跟我約稿,我有點恍惚,我千辛萬苦把稿子投過去,卻結束了,現在專門為我又開始了。那是《澀女郎》。

我馬上要去馬祖當兵,那時兩岸敵對,晚上海面黑黑看不到,早上漁船就把島圍了。國軍拿機槍打水面。這邊警告那邊,那邊恐嚇這邊。我爸説,萬一打仗了被俘 虜,記得你在大陸還有一個叔叔、兩個嬸嬸。臨走前給《中國時報》畫了30張《雙響炮》,主編説1月會用。我在馬祖給爸爸寫信,每次問,來來往往很多次,每 次都沒有登。我完全放棄了,我想我畫得太爛了。

一直等到3月23日,《雙響炮》刊登。我好開心,在《中國時報》那麼大的媒體登,我覺得一生已經足夠了。結果上面寫“雙響炮一週三天”,別人都是一週登7 天,我心想完了,《皇冠》事件又來了。我信心被摧毀得太徹底,永遠覺得是自己的問題。後來回到台北才知道,報社的人當時就知道《雙響炮》肯定會轟動,怕一 下子過早發完我新的沒那麼快畫出來,所以一週只登3次。

我在島上不知道已經轟動。我太太當時也在報社做事,她後來説,他們報社裏都在討論作者是誰,有猜外國人,有猜中國老頭,受盡了婚姻折磨,最後説是個當兵的小夥子,據説心理變態。實際上《雙響炮》畫出了人對婚姻的恐懼。婚姻是神聖的嗎?婚姻有時候豬狗不如。
創作以後,我不再那麼反叛。因為漫畫的力量比青春期那種更激烈。

這一生中,我媽媽從不跟我説哎呀你很棒。她只説到菜市場去買菜,他們都笑我,説你兒子畫的(《雙響炮》)原型就是你。我覺得爸爸為我驕傲,媽媽沒有。我非 常確定。媽媽喜歡哥哥,一生都喜歡哥哥,人只會為他喜歡的人驕傲,即使不值得驕傲也會想辦法找理由驕傲。那是一個人的選擇。當時媽媽説完,我只覺得菜市場 的人真無聊。我是反應很慢的人,通常真正讓我難受的事我也沒法立即意識到。就像一個東西往你身上烙印,你不感覺燙,也不感覺痛,很多年後你看到一個疤,你 才知道可能當時很難受。

我所有的漫畫都是對事情的懷疑。都是從你光鮮靚麗的正面繞到你背後,那可能是空的,赤裸裸的。

所以名氣對我來説,是從那個大堂天花板掉下來的。來得莫名其妙,我沒什麼感覺。我享受住酒店不用去前臺,可以直接在房間辦入住,減少了和人打交道。對我來説出名的極致享受就是這個。其他都是壓力。

有好幾年,走在路上人家問:“請問你是朱先生嗎?”我説不是,我就跑掉了。後來我太太説你不能這樣,人家問你就代表已經認出你。從此別人再問:“你是朱先 生嗎?”我就説是,然後再跑掉。以前我和太太不愉快,直接就在街上吵,真的會被人家看到、認出來。有時候我覺得寸步難行。

我的範圍越縮越小,最後只能把自己頂在一個墻角。當我知道一群人為我而來,我必須耗盡所有能量才能不拔腿就跑。從一大早就必須聽音樂,靜靜聽,讓我能接受見人的事實。




我不想拿什麼東西去換錢了

我蠻痛恨這個世界。但不只我的人活在它裏面,我的創作也活在它裏面,這件事我已經接受了。
我畫人,被迫要注意人。我從每個人身上取那麼一點,然後組合。所以作品有意無意都跟時代有一點連接,儘管我畫的時候只是照感覺。

《醋溜族》時台灣剛解嚴,剛畫的時候,新人類還沒有,畫了一兩年,我在馬路上走,有人跑來,後面扎一個細細長長的辮子,他看到我很高興,説朱先生我的頭髮是從你漫畫裏來的。
《澀女郎》也跟時代搭著,出版後一兩年,台灣開始流行未婚媽媽、女強人、男人婆,一批女人比男人來得還要衝撞。

我懷疑商業運作帶來的上班制度,我覺得那麼多白領是個陰謀。2005年出《關於上班這件事》,2008年金融風暴,真的是這樣,社會不需要那麼多白領,他們是被製造出來的。
到2011年我説“大家都有病”,大家當笑話。兩年多過去了,我聽説現在大陸很流行心靈療愈。
我喜歡漫畫幽默的力量。明明你面前坐著一個怪物,但它是隱形的,漫畫是那個噴漆,我用七彩的噴漆來噴,你看到覺得好笑,但如果你有類似經驗,你就知道那是一個作怪的怪物,其實你正深受其害。

我不想讓我的漫畫人物有名字,對我來説,他只是一個影子。畫完了,他們不在我腦海中停留,就像照鏡子照完了收起來。但是畫的時候,你很難違背他們的意思。《雙響炮》裏的老婆,屁股翹很大,奶垂著,只穿一件衣服,我試過給她換衣服,換不了,就只能是這一件。

你説我畫的女人大多不可愛,勢利,傻,其實我認識的人越多,我越喜歡我的狗。人性的單純度不夠,裏面住著各種異形,新聞説一對愛侶,女的趁男的睡覺把他拿菜刀剁了,平時她不這樣,你碰到她不能觸碰的地方時,異形出來了。

我的漫畫人物大部分有極端缺陷,我借此表現人性的負面。但如果你把她從漫畫拎到真實世界,你會發現她也有很多可愛面,只要你不碰她的底線。問題是,我從來無意觸摸她的可愛。那一面對我沒有意義。

2004年,我畫《什麼事都在發生》,沒有稿子。我突然有好多話想説,身體裏的氣球要爆掉。那本書挺厚的,那個時期塞在我胸口的話都説出來了。我畫了人的 被迫,人的無法選擇,人的出生和死亡,幾乎人生我能想像的所有困境。很過癮,打破所有限制,短的七八格,多的二十幾格。

我就是畫人活在世界上到底要碰到什麼。其中有一篇,講一個跳樓的女人,她覺得自己過得不
 好,從11樓跳下,下落過程經過每一層的窗口,她都看見裏面的人 家,那些都是她的鄰居,她看到每個人都有問題,都有另一面。在她落地前,她發覺自己和這些人比起來過得還不錯,但已經來不及,她摔死了。樓上被她窺視的人 從窗口探出頭,她想他們看到她的結局,也發覺自己過得還不錯。這篇在網路上瘋狂轉,那3年台灣自殺的人非常多,法鼓山寺廟也用它來勸阻自殺。那本書的經驗 很奇特,畫完你覺得,你對人生再也沒有感受了。

我從沒厭煩過四格,像所有手藝一樣,做得越久,越熟練,越知道裏面的變化。我希望四格不要沒了,有沒有可能我一直畫,也許畫著畫著就有哪個傻瓜參與進來,他也畫。

我沒碰到過瓶頸,我的創作慾望高到我應付不了。我必須限制自己。如果創作干擾到生活,就把創作先擱在一邊。我曾經想,如果第二天會死,一定有很多很多東西沒畫出來,可惜不可惜?沒什麼可惜,沒有就沒有了。

一本書成型前,我和太太幾乎花掉所有力氣,但書印好後,我們就往後退。我們最後的妥協就是出來宣傳。出版社説,我給你印了這麼多,你應該要出來吆喝吆喝。 封面上必須有簡單的廣告語,什麼“爆笑療愈手冊”、“100%驗傷字典”,出版社希望有,那我讓它小小的,放到邊邊上,反正我放了。
越不快樂的時候,我越會想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。我不要的東西越來越多,比如錢,我不要了。錢不會憑空而來,一定要拿你的東西去換,可我不想拿什麼東西去換錢了。

 

我和太太説,我們承受的實際上是家暴


我看不懂人,就跟動物比照。我覺得我和太太像獵豹,頭很小,身體長長的,不吃腐食,因為捕獵燃燒太多能量,捕到也常常被搶走。

我們其實是在整個食物鏈最底層。從創意到畫稿都是自己,編輯沒法掌握你對書的感覺,所以書也要自己編,封面設計,什麼點子怎麼畫,也自己想。書做完交給出 版社,宣傳也要我們出來,而我們在整個出版鏈條裏拿的錢是最少的。中間很多人都要跟我們接觸,每個接觸的都要分一杯羹。

我對信任人其實有點遲疑。2000年我被朋友騙了,他事業遇到瓶頸,我幫他的方式是把我所有作品簽給他。以前我所有的約都看,那個我沒看,我覺得不用看。 出版過程往後拖,他算一算划不來,跟我打官司。我請他撤告,我們來談,他不肯平等談話,他一定要掐著你的脖子。他卡住了我所有的書,我在台灣的事業停下來 了。

我真的很混亂,不是因為著作,不是因為錢,因為惡意。我的反應是去法鼓山找聖嚴法師,我很少找他,那天早上接近9點半,我見到他,問,難道我以後沒有辦法 再相信人?出家人最愛説這是孽緣,你的債,但那天他告訴我,你好好打這個官司,如果你打輸了,一無所有都賠光了,你就到我這兒住,寺裏也有吃的。聖嚴師父 對我的影響非常大,我知道他是支援我的。內心裏真正支援我的人不多,我太太是一個,他是一個。

這次是台灣,第二次是大陸。

2011年是我狀況最差的時候,我知道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被合作的大陸經紀公司利用、蒙蔽。之後我跟太太花了兩年談論,我們為什麼會讓這種事情發生,我們為什麼會一直忍耐?其實是對人性的失望。

我和太太損失很多,我太太后來病倒了。最好玩的是,我儘量保護自己的世界,不讓外面世界進入,但我選錯了人,這個人就在我的世界裏面,對著我的頭敲敲敲。後來我和太太説,我們承受的實際上是家暴。我很難過。我想不畫畫了,從此退出。

我對很多事情的態度是接受。人不可能裏裏外外都幸運。你想過什麼叫好人嗎?好人必須要有壞人在你身上做些事情,如果壞人從來沒出現過,你怎麼知道自己是好人?我再也沒辦法回到原來的狀態,再遇到不錯的人,要花巨大的力氣説服自己,不要被以前的經驗妨礙。
我們比較吃虧是很少來大陸,對大陸事情隔著一層,很難判斷,有時候不曉得怎麼就得罪了人。我不清楚這邊的商業規則,有很多模糊地帶,我搞不懂,我採取的辦法就是不來。我不來,你總沒辦法了吧。我弄一個真空狀態來保護自己。

我不喜歡把作品改編電視劇、動畫。只要牽扯到投資,牽扯到眾人利益,事情就變質了。除非一件事只需要你個人的才華,出版,畫專欄,畫大畫,那人家會尊重你,否則他們都要指揮你,改變你。因為他要迎合大多數人,儘管他根本不知道大多數人要什麼。

我把自己和改編切割開,能不參與就不參與,你讓我提意見,我提,但我知道我講完就是空話。《粉紅女郎》最開始萬人迷的角色我建議用一個真實生活的情婦,比如陳寶蓮,她演的話感覺是對的。他們不讓,説形象太壞了。他們只想借用我的名聲。

《粉紅女郎》最轟動時,浙江電視臺臺長請吃飯,我本能就反應不吃不吃,吃什麼。我出去坐計程車,同行記者告訴司機我是朱德庸,等下車的時候,司機不要錢。 就是不要,那是他的心意。我沒有覺得感動,我是受到讚美就會跑掉的人,我不習慣。我從小沒得到過讚美,就像我不了解的東西一樣,我不懂得怎麼去接受它、應 付它。我不給人機會讚美我,我不跟陌生人接觸,就跟我太太我小孩我家貓在一起,他們不會讚美你,我家貓大部分時間給我一個鄙視的目光。

我今年53歲,畫了27年,我會讓自己出現次數越來越少,我現在唯一感興趣的是畫大畫,一年也

畫不了幾張。遲早人家把你忘掉,忘掉就忘掉了,生活就這麼一回事。

我不喜歡天分這個詞,也不把注意力放在上面。天分對我來説很自然,就像口渴了要喝水,它在我身體裏,是我所有器官中的一個。你不會時時刻刻想,這是我的心臟我摸摸,這是我的肝我摸摸。

我天生是漫畫家,就像活佛天生是活佛,我從小的所有經驗都在為了它。我從沒想過天分或者才華,對我有什麼意義。如果一定要説才華帶給我什麼的話,我覺得是快樂。它讓我在自己和自己相處的時候高興起來。




如果有一天我變大人,我可能就不會畫畫了

昨天晚上,我想了很久,我發覺我沒有用漫畫捍衛什麼。其實我覺得我唯一在捍衛的是我的小時候。我小時候的狀態,是真實。

我整個成長過程幾乎圍繞的都是假像,包括父母的愛。很多父母的愛是有所求的,而親戚去掉親戚這個名分之外,不會對你有任何期望,不會有任何包容。所以對我來講真實最重要。

我和太太花大量的時間在一起,和一般夫妻相比,我們相處的時間可能是別人的3倍那麼多。我們倆幾乎總是窩在我們的小世界,一起伸出頭去看看外面的世界,然後縮回來繼續過我們的生活。

我不是很能處理自己。情緒不對的時候,我會一直憋想要憋過去。能從我嘴巴裏説出的最偉大的字,就是我會跟太太説,我們可不可以説説話,我很煩。其實非常非常難説出口。
我沒有畫過我太太。我也不會表達愛意,也不會買東西送她。我的方式就是多陪她。我早起畫畫會先吃早飯,等她起來的時候,她説你再陪我吃早飯,那我一定會陪她再吃一頓。所以我每天吃兩頓早飯。

人家問我對愛情婚姻是樂觀主義者還是悲觀主義者,我説我是旁觀主義者,那是我的工作,我看到了,畫下來。

但是就人生來講的話,其實我覺得我是悲觀主義者。我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,被投放到這個世界來,一個人跌跌撞撞,有時自己撞,有時讓人推著轉來轉去, 有時人家背後拍你一下頭,你轉過來,他又在你前面拍你一下頭。認識我太太之後,像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被投放到地球來,兩個同時被撞,同時被人轉一轉, 拍拍頭,有時我跟太太兩人都會躺在床上沮喪,想不通,到底怎麼一回事?我覺得好像再也沒辦法畫下去。兩個人講著講著,很難受。好像我們是在這個世界之外 的。

我從來不是個稱職的爸爸。我兒子小的時候我一天到晚把他弄哭。我從來不讓他。在我的意識裏,坐下去開始玩就是兩個小孩的戰爭。我不但不讓他,我還嚇他。
有一次他哭著去找媽媽,我太太告訴他,其實你爸爸身體裏住著一個比你還小的小孩。他那以後就沒哭過,他説爸爸我讓著你,因為你比我小。我兒子到現在都常常讓我。他今年22歲,已經變成大人了。我好像沒有變化。

如果有一天我變大人,我可能就不會畫畫了。

我以前很迷外星人,我太太問我,如果外星人來接你回去,你會怎麼樣?我説,我會跟他們走。我太太就説,你不要我們了?我一聽知道,啊,犯錯誤了。我就説哦會的會的,我會跟外星人説,我太太小孩也要帶走,我們家貓也帶走,我太太聽了就比較開心。

我晚上睡覺,只要躺下去就會想到飛碟。想到飛碟我就很心安,很快就睡著了。想像我在老家的床上,飄起來。全部是主觀鏡頭,你看到屋頂越來越近,因為你往屋 頂飄,你可以感覺到你一層一層穿過屋頂,先是墻,然後是夾板,然後是瓦,你就浮到空中,在你家屋頂上飄,你越高,視野就越廣。

因為我常常去飄,有時候我兩三歲,有時候我高中,有時候我二十幾歲,時間不同,那裏的房子、樹都不一樣,我可以把時間分成好幾層。

對別人來説,想像的世界可能只有他真的閒得沒事幹,喝了酒,發了呆,才會偶爾出來一下。真實世界佔他百分之九十的人生。我剛好相反,我花百分之九十的時間把我的世界弄得豐富有層次。然後我就呆在裏面,待夠了才出來應付一下外面。

這個世界我是可以帶著走的。我從台北到北京,我帶著它走。我在飛機上,眼睛一閉就可以進
去。我在裏面可以跟貓狗説話,我可以跟已經失去的東西和失去的人重新碰面,碰到面,我們可以對話,我們可以一起做一些事情,一起走過一條街。

所以外面的世界只是我肉體生存的世界而已。





人生的本質我覺得是荒謬

我不善於交朋友。我死的朋友現在比活的朋友多。

我有時候想,我死了,我的葬禮會有幾個人來,我就會在那裏算,他會不會來?他算不算是我的好朋友?這樣算一下,你就發覺好像永遠算不完10根手指頭。

到我目前為止,到我現在這個階段,54歲,死亡對我來説不是恐懼,也不是迷惘,是荒謬。人生的本質我覺得是荒謬。我常常覺得畫畫很荒謬,我在這邊畫畫畫,有什麼意義? 虛無是什麼都不存在,荒謬是全部存在,但是無意義。

全世界我認為最隱私的事情就是死亡。因為沒有人可以代替你,沒有人可以了解你、陪同你、參與你。結婚也很隱私,全世界有關係的就你們兩個人,但死亡更隱私,我跟你再好我都無法參與你。至於死後的世界,對我來講是人生最大的一個冒險。因為沒有一個活人有經驗可以來告訴你。

我漫畫裏的死亡都是荒謬的。我在美國看到一個墓誌銘説,如果你不來參加我的葬禮,你的葬禮我也不參加。我很喜歡這個。我爸爸走的時候94歲,他有糖尿病, 七八十歲摔了好幾次,骨盆有點裂,但都沒有大事。他年齡越來越大的時候我就想我不能期望他活到100歲,那他會用什麼方式走?

最後你知道我爸怎麼走的?我爸在我媽過生日當天,我媽買了一些烤鴨、外賣什麼的,當天早上爸爸還起來幫我把報紙上我的專欄剪下來貼到剪貼簿上,寫上日期。中午他就和大家一起吃飯,吃吃吃,突然往後靠,嘴巴張很大,眼睛也張很大,然後就走了。

救護車送到醫院,説他肺部裏面非常多食物殘渣,氣管和食道都已經模模糊糊了,吃東西都吃到了肺裏,一直吃吃吃,然後就沒辦法呼吸。為什麼我説是很荒謬的 事,因為我們小時候看笑話,最常見的一個笑話是説,一個人在過壽那天吃壽面給噎死了。我們小時候聽了哈哈大笑,覺得太好玩了。你會想到它活生生發生在我爸 爸身上嗎?過生日吃東西,噎死了。

2011年我父親過世。他一走,所有假像消失了,就像布簾掀開來,我的家庭隨著父親離開好像與我無關了。我有點難過,然後是釋懷,終於離開了長久以來壓得你透不過氣的環境。

人生的軌跡很奇怪。爸爸十五六歲時,離開江蘇老家,在馬來西亞當老師,不曉得什麼原因突然要回國。別人都勸他大陸危險,他沒有聽。很快,馬來西亞淪陷,日本人到他所在的華校,勸他的人都被殺。

如果那時候他沒有回來,就被殺掉了。我現在就只有一半。好的一半還是壞的一半?恐怕是壞的一半。

再來一遍是不是還要這樣?如果真能夠投胎選擇,我選擇不來。我選擇不再來。我選擇無知覺無生命地飄浮在宇宙裏,我選擇沒有我。
也許重來一遍我可以早知道我和父親的病症,我可以在他生前跟他交流感情。但我還是選擇不來。對我來説事情已經發生了。就算我跟父親有機會談,也只是這一件事,其他改變也不大。

(原標題:患兒朱德庸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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